遠方有個女兒國 前一陣子除了忙著上課,還忙著幫忙指導一位學生申請獎學金,她是我之前當文化人類學助教時的學生,講了一口很流利的華語,所以我們便在課程結束後開始了語言交換。這位學生對於中國雲南的少數民族文化很感興趣,特別是對於「摩梭族」的母系社會如何受到當代資本主義與觀光業影響這個議題,於是乎我便和他一起讀了幾篇關於當代摩梭族社會與當地觀光業發展的文章。在這幾篇文章之中,有一篇提到了在1980年代末,中國作家白樺寫了一本小說,名為《遠方有個女兒國》,就是以文革時期的摩梭族為題材。 小說的主軸有二,一是在「謝納米」湖畔(瀘沽湖)的摩梭族少女「蘇納美」在十三歲前後,如何經歷了文化大革命對於摩梭族的騷擾、成年禮、走婚,最後因為善於歌舞成為文化工作的一員,離開了家鄉在各地跳摩梭族的傳統舞蹈。另一條主軸則是以一位美術系大學生「梁銳」為主角,講述他如何經歷文化大革命裡的改造教育、鬥爭與黑獄,並在最後隨著文化大革命結束而獲得釋放,在遙遠的省分裡遇到蘇納美,最後還愛上了她。 在第一條的主線裡,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看,白樺精采地描述了摩梭族母系社會的樣貌,鉅細靡遺地介紹了許多傳統。舉凡族人自己如何以摩梭語稱呼各個家族成員、從女孩變成女人的成年禮、到摩梭族人如何看待女性與父親在社會裡的角色,白樺都待著讀者從蘇納美的角度一起進入與體驗。對於讀者來說,或許「走婚」這樣一個習俗應該正是最引人入勝的段落。摩梭族的少女在成年以後,家中的女性長輩會為她們「花骨」(走婚房,或又稱「花樓」),作為在夜晚接待自己心儀男子的閨房(對於走婚習俗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維基百科上的解釋)。文中有幾段話讓我頗印象深刻,蘇納美在成年禮後,進入自己的「花骨」,阿咪(母親)跟蘇娜美講了這樣一段話:
「摩梭族的女人在白天,為了衣食去幹活;摩挲女人在夜晚,為了女人自己的快樂和生育去愛。在白天,自己是自己的主人,在夜晚,自己也是自己的主人。…無論男人給你多少快樂,你都不能把屬於妳自己的妳交給她,妳永遠是妳自己的主人!蘇納美!」
這句話對於不熟悉摩梭族文化的人來說,可能聽起來一頭霧水。但如同紀錄片The World Without Husband and Father 裡所描述的,摩梭族的女人擔負了家中最主要的家計、放牛、剪柴、打水等粗活都是女人的工作,她們不需要依賴男人,自己就能活得很驕傲。男人是用來取悅女人的,「花骨」只為那些能取悅她們的男性打開門而已。即便和一位男人生了孩子,這位男性也只是生理上的父親,並沒有撫養的責任與義務。無怪乎,蘇納美這樣描述她的「阿達」(父親):
「阿達是什麼?什麼是阿達?阿達和我是什麼關係?他又不管吃,不管我喝,白天也不在我們的農社田裡幹活,他不就是個客人嗎?是我阿咪一個人的客人,還是個夜間的客人。」
正因為摩梭族人沒有真正的「結婚」儀式,一向男不娶、女不嫁,只有靠著「走婚」維持「開放式伴侶關係」,父親只是母親曾經來增加母系家庭中勞動人口的過客,只是一個生理上的連結,卻沒有情感上的依賴。走婚的本質是愛情,不是經濟,感情轉淡關係也就結束,一切都掌握在女人手中。或許正因為如此,摩梭族人不強調財富的累積,只求在湖畔自在平靜的生活,不強調一生一世的相隨,只有眼前當下的愛慕。 對比於湖畔摩梭族人伊甸園般的生活,梁銳這一條軸線血淋淋地描繪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人的瘋狂與不信任。書中梁銳的好朋友任桂中因為從美國留學到中國,理所當然地當成黑五類與資產階級成為批鬥的對象,但因為有美國友人來訪,政府竟然幫他設置了一棟假住所,向外國友人炫耀共產主義下的富裕。不過這一切都在外國友人離開後被打回原形,任桂中還是得回到人民公社,直到下一次有朋友從國外來訪。之後任桂中鬥梁銳的那一段讓人看到了為環境所逼所造成的瘋狂,背叛朋友只求自己的平安,原本在人民公社裡互相關心的好朋友,卻因為無法在動亂中信任彼此,因而雙雙陷入黑獄。在這條軸線上,可以看到在哪個時期裡,言必稱「毛主席」,並且把毛澤東說過的話、寫過的文章奉為圭臬,只要有人敢提出質疑就被當成「反革命份子」,要好好批鬥一翻。每個公社裡的人不是鬥過人,就是被批鬥過,那是那個年代中國刻了十年的傷,之後留下的疤,留在往後每一個人心中。 兩條軸線的對比凸顯了摩梭族社會的寧靜平和。那裡沒有吃不飽的飢餓,也沒有提心吊膽的階級鬥爭,有的只是摩梭族人湖畔的愛情故事。在漢人的眼光裡,摩梭族人男女關係混亂;在共產黨裡,摩梭族的母系制度原始落後,需要被改造教育。但整天忙著鬥爭的是漢人,造成冤獄冤刑的是共產黨的文化大革命,不知道到底是誰比較文明?誰又比較原始?
《遠方有個女兒國》出版在1988年的五月,引起了不少的回響,一來這是第一本以摩梭族文化為架構的小說,讓一般民眾能透過文學認識這個少數民族。二來,這本書也正面回應了文革時期的種種,勾起不少長輩對於那個動盪年代的回憶。儘管已經過了言必稱毛主席的年代,在資本經濟當道的當代中國,又何嘗不世營營碌碌、勾心鬥角,白樺筆下的女兒國的平靜和諧依舊為人們所嚮往。不過,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摩梭族人的生活又是怎樣?
近二十年來中國積極地推動經濟發展,在這些少數民族所居住的地區,觀光業成為促進地方法展的首要選項。原因有幾個:第一,少數民族的文化本身即是最棒的觀光資源,秀過宣傳,能吸引不少遊客到偏遠地方,進而帶動地方經濟。第二,相較於其他產業,觀光業在推動上比較容易,所需資金較少,僅需要在硬體上與軟體上做到一定程度,就能吸引觀光客前來。第三,相較於製造業等工業,觀光業對於地方上的影響也較小,尤其中國少數民族多居住在偏遠地區,推動觀光業對於環境的破壞程度較低,甚至也能達到環境保護的效果。這些考量都成為中國在少數民族地區推動觀光業的原因。
然而,觀光業的進入不代表當地文化就此能夠保存不受破壞,反而可能遇到更多的問題。當觀光資源掌控在漢人或是官員手中的時候,少數民族往往無法從觀光發展中得到直接的利益。同時,這些掌權的人也控制了文化展演(performance)與再現(representation)的內容,反而讓少數民族給觀光客與外人的文化印象刻版化,而喪失了真實性(authenticity)。舉個例子來說,好幾年前去雲南觀光時,去吃了一家給觀光客吃的「風味餐廳」,用餐過程中還有提供少數民族歌舞表演,但表演歌舞的都不是少數民族,反而是穿上少數民族服飾的漢人,他們所跳的舞蹈也是改編過後迎合觀光可口味的舞碼。觀光客不是人類學家,在旅行中對於少數民族的文化的出發點是逃避、切斷原本自身脈絡裡的紛擾,而不是保存文化。觀光客對於旅行裡的期待造就了觀光業,於是乎,原本每年一次的祭典,每個禮拜都得來上一次,每年只穿幾次的華麗傳統服飾,現在天天都得穿戴在身上。這些一生可能只相遇一次的過客,卻對少數民族的文化帶來無止盡的改變,甚至是傷害。
當前摩梭族所碰到的問題頗為類似。當「走婚」成為官方與民間對於摩梭族的刻板印象,觀光客來到這裡時不免也抱持的「性觀光」的動機,期待有機會走進「花骨」之中。在摩梭族聚落外圍近來成立了不少酒店吸引男性觀光客,更有不少女性性工作者定居打著磨梭族的名號提供性服務。這不僅壞了摩梭族人的名聲,也間接地讓磨梭族男性轉而去向這些外地來的女性性工作者尋歡,而不再去花心思取悅摩梭女性。近來中國人類學者與美國人類學者都提出警告,這樣下去摩梭族的母系社會將會在瀘沽湖畔消失。 共產黨並沒有讓瀘沽湖畔的女兒國消失,帶來威脅的反而是資本主義與觀光業啊!影像來源: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376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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